中國留學生對美國大學的四大誤解

出國留學的諸多選擇中,美國大學往往是國內學生家長們關注的焦點。不僅是因為美國擁有眾多世界一流大學,更是因為美國的高等教育確有許多值得借鑒之處。而遠隔重洋,以“中國眼光”看待美國大學,卻難免種種的想當然乃至誤解,這其間的差異引人思考。
這裏分享的是一篇哥大教授劉禾的專訪報道。劉禾,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文學與社會研究所所長,東亞係終身人文講席教授。曾任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比較文學係和東亞係跨係教授及講席教授。曾獲美國古根海姆學術大獎、全美人文研究所年度獎,以及柏林高等研究所年度獎等。
一、關於文理學院和職業教育
法學院、醫學院、商學院等可能非常出名,但走進美國校園,你會發現,它們都處於校園的“邊緣位置”。
問:美國高等教育和中國高等教育有很大的不同。您1990年獲得哈佛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此後任教於美國多所大學,成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終身人文講席教授,您感受到的最大不同在哪裏?
劉禾:說到不同,我覺得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文理學院”的理念和建製,它在美國高校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位置。毫不誇張地說,文理學院是美國教育最引以為豪的精髓。比如,我們走進任何一所美國研究型大學,一進大門,首先看到的重要建築,往往就是文理學院。比如加州伯克利大學,大門一進去,正對的樓,是文理學院下屬的英語係,斜對麵的樓是曆史係、比較文學係,還有文理學院其他的係。無論是在哈佛,還是在其他常青藤大學,文理學院都占據校園最中心、最引人注目的位置。
加州伯克利大學
問:在人們的印象中,哈佛法學院、商學院在世界排名數一數二,哈佛應該也以它們為榮。
劉禾:哈佛法學院、醫學院、商學院和政府學院都非常出名,但是當你走進哈佛大學的主校園時,就會發現,上述學院都處於主校園之外或“邊緣位置”。很少看到美國的哪一所研究型大學,一進主校園的正門就是法學院的大樓,新聞學院、商學院、教育學院、職業學院等也從來不會占據校園空間的中心位置。
問:這和我們當前不少高校,法學、工商管理、金融等熱門院係的建築十分突出形成了對比。美國大學的空間格局是如何形成的呢?
劉禾:沒有任何條文規定,這是在曆史的傳承中不約而同、自然而然形成的。文理學院的英文是liberal arts college。這裏的arts指的是歐洲中世紀教育傳統中“七藝”概念———即文法、論辯術、邏輯學、算學、幾何學、天文學、音樂。美國的大學承續了歐洲大學的傳統,重視廣義的現代版的“七藝”,也就是文理雙修,同時也包括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
其實,把liberal arts college翻譯成“文理學院”還是不太理想。我個人傾向於把它譯成“開明文理學院”,liberal在這裏含有“開明”和“開智”的意思。在香港,它被譯成“博雅教育”,從字麵上看好像主要指文科方麵的教育。
問:在中國大陸,通常被稱為“通識教育”,台灣也有稱為“全人教育”。
劉禾:不管被譯成“博雅教育”還是“通識教育”或其他,liberal arts education強調的是通過教育把“人格”樹立起來,塑造一個完整的、大寫的“人”。這個教育理念,其目標不在於讓學生掌握一些具體的謀生技能,也不提供職業方麵的訓練,而是從多方麵對學生進行教育,使他/她成為一個具有廣泛的文化背景,高度的教養,道德、文化水平和判斷能力的人。
問:文理學院是通過何種途徑達到這一培養目標的?
劉禾:開明文理學院的本科教育內容有三大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通常不設“職業”性的專業。學生要在三大主要領域裏各選一定的學分,才能完成大學本科的學習。
大學四年,首先是對知識的沒有界限的學習,經過一個階段後縮小興趣範圍,對專業方麵開始有一定的了解。也就是說,開明文理教育不等於是在職業教育之外再添一點文史知識,更不意味著能搞點音樂、聊點藝術,就是完整的人了。
二、關於辦學規模
在美國,許多小小的文理學院聲譽不亞於哈佛、耶魯等名校。
問:美國大學的空間布局,無聲地折射出它的教育理念。而理念是製度設計的基礎。
劉禾:對。開明文理學院的另一重要性,便是它的理念貫穿於整個大學的建製。美國的大學,從教學和研究的體製上看,基本上有以下幾類。
綜合大學(四年大學學製,授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開明文理學院(四年大學學製,隻授學士學位),和公立社區學院(兩年製,授結業證書或轉學的副學士學位)。其中,四年製的綜合大學裏麵還有研究型大學和教學型大學之分。
一流研究型大學,除了本科生的開明文理學院,通常設有文理研究生學院、法學院、醫學院、經管學院等研究生院。開明文理學院承擔了培養本科生的任務,文理研究生院負責培養博士生,因此兩者的規模比那些以培養碩士生為主的職業學院都龐大。
需要強調的是,博士生的培養和學術研究主要是由文理研究生院的教授承擔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多數都執教於文理學院的經濟係,而不在商學院或經管學院。
問:文理研究生院培養的人才和其他學院培養的有何不同?
劉禾:法學院、醫學院、經管學院、新聞學院、教育學院等培養的主要是碩士,提供的是某個具體行業所需的職業和專業訓練。文理學院畢業的學生,如果有誌於進入銀行等金融機構工作,可以申請到經管學院或商學院攻讀碩士,如果想今後在大學或科研機構專事研究工作,那麼通常選擇攻讀文理學院的經濟係博士學位。
問:也就是說,文理研究生院培養的主要是研究型人才。而法學院、醫學院、商學院等研究生院並不培養科學家,也不培養思想家,而是直接麵向社會,麵向崗位。
劉禾:是的。層次不同、分工不同。
問:大量具有職業技能的碩士生,是否會給一般本科畢業生造成就業壓力?
劉禾:事實並非如此。文理學院的教育,已經給學生打下了厚實的基礎,能夠滿足大多數崗位的需求,是名副其實的“通才”教育。不少學校的本科畢業生,因為優異的綜合素質、巨大的潛力,在畢業時十分搶手。
現在,在本科生階段想到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日益增多,許多中國家長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名牌大學。但我在前麵提到的第二類學校,即四年大學學製、隻授學士學位的開明文理學院,由於規模小,因此經常被廣大的中國家長所忽略。
問:在中國的許多家長看來,“學院”比起“大學”,總是等而下之。教育界似乎也有這種心態,因此近年來,許多“學院”都努力提升硬件,升格成為大學。尤其是前幾年風靡一時的高校大合並,幾乎讓所有的“學院”都消失殆盡。
劉禾:在這點上,美國的教育理念有著很大不同。在大部分美國人心目中,獨立的開明文理學院盡管規模小,但往往代表著最經典的、最高質量的本科教育。
在美國,獨立的本科生學院,且不說麻省理工學院和加州理工學院這樣的現代工科學院,傳統的開明文理學院如阿姆斯特學院、威廉姆斯學院、韋爾斯利學院都是一流的,聲譽和學費往往不亞於哈佛、耶魯、哥倫比亞等名校的本科生文理學院,因而成為很多美國精英階層的首選。
問:有一句西方諺語是:小的往往是好的。
劉禾:對。通常這樣的學院隻有兩千多名學生,正因為小,教師才能夠集中精力進行教學,不必花費大量的精力從事科學實驗和論文發表。同時,由於規模小,師生間互動密切,這對培養學生的溝通能力和領導能力,都非常有幫助。
問:可以這麼說,“小”並不意味著弱,相反,一窩蜂地求“大”,反而會造成虛假繁榮的局麵。
劉禾:我所在的哥倫比亞大學就曾經討論過要不要擴招的問題。哥倫比亞大學的開明文理學院有4000多個在校本科生,如果想要擴招50-100個學生,就必須進行慎重的考慮,因為一旦把入學門檻降低,聲望也會隨之降低。
所以,我們和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等幾所大學的開明文理學院都相互攀比,都不敢輕易擴招。
哥倫比亞大學
三、關於教師考核標準
在美國高校,我們不以發表論文的刊物的標準為標準,而是以自己的學術眼光為唯一標準
問:近年來,中國高校的管理模式引起許多議論。比如,有學者呼籲:延續了多年的大學教師選留和升等製度弊端日益嚴重,需要反思。在這方麵,美國高校有何可以借鑒的?
劉禾:在這點上,美國的終身教授製度不得不提。美國大學教授的聘任,基本上是以教學年限與學術成果為考評標準的。教授每隔兩三年應在學術方麵上一個台階,如果到了規定的年限,通常是任教職的六七年之內,還達不到取得終身教職的要求,這個人就會被解聘。這個製度,一方麵能保證人才的流動性,同時又有一定的穩定性,可以留住真正優秀的研究人員和教授。
問:“終身教授”意味著十分穩定的“鐵飯碗”,它的好處在哪裏?
劉禾:終身職位是美國的學術自由和思想獨立的基本條件,如果沒有終身職位製度,那些發表不受社會歡迎的觀點的教授,就很有可能被解雇;而一些教授會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而去取悅於上級或者公眾。因此,終身教授製度能保證學界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精神、高校自由批評的空間,發揮大學對於整個社會的批評功能。
問:但“鐵飯碗”也可能導致已經獲得終身教職的教師滋養惰性,不思進取。
劉禾:不能說沒有這樣的人。但就我的觀察,這樣的人是極少數。對絕大多數終身教授而言,工作本身就是對他的激勵。從整體來說,終身教授製度還是利大於弊,當然可以作進一步完善。
問:對教師的具體考核是怎樣的?近年來,中國高校也進行了一些改革,比如,讓學生給老師打分等等。
劉禾:美國大學也讓學生給教授的教學打分,但這是考核的一小部分。美國一流的研究型大學對學者的考核,主要是同行考核。通常是,係主任任命三名終身教授組成委員會,對某學者提交的所有學術成果,逐一仔細研讀,得出獨立的判斷,展開討論,同時也會邀請校外的專家評估這位教授的學術成果。
隨後,學術委員會提交一個詳細的報告,這份報告必須在全係的資深教授當中經過討論和表決,然後和係主任的獨立報告彙總,提交院一級的評審委員會,院級的評審委員也通常由三人組成,會進行新一輪的閱讀和辯論,然後再對當事人的續聘、是否晉升為終身職的教授等提出建議。這其中的關鍵是,評審委員會成員名單都是保密的,保證專家進行獨立、公正的判斷。
問:在中國教師的考核過程中,必須有一定數量的發表於權威期刊、核心期刊的論文。
劉禾:我認為,考核不應該簡單地看看統計數字,這是沒有學術自信的表現。在美國高校,發表論文的刊物的名聲,是一個參考因素,但即使是名聲極好的刊物,我們仍然不以它的標準為標準。我有一位同事,他從事的是一部古代經典著作的翻譯和注釋工作,工程巨大,花費了十幾年。雖然很長時間都看不到成果,但所有的同行都知道這個工作的價值,因此盡管當時還沒有多少文章發表,但他仍然獲得了名校的終身教職。
問:不看資曆看能力,不看文憑看水平,不看數量看質量。
劉禾:是的,所以,這樣的評審工作量非常大。但是,了解本專業的同行在研究什麼,達到何等水平,有哪些學界新動向,這對於自身的研究也是大有好處的
問:同行評審,不僅能保證專業性,還能夠促進整個行業研究的發展。但是,同一專業的研究者畢竟人數有限,低頭不見抬頭見,如何避免人情的作用?
劉禾:假如評審委員會的成員名單被人泄露出來,那麼誰泄露了名單,誰就要負一定的法律責任。更重要的是,在美國學界,大家都十分愛惜自己的學術名聲。硬性的法律規定並不能約束所有事情,口碑的影響力也很大。
四、關於博士的培養
在職攻讀博士,在美國是不可思議的事。博士期間,並不需要急著發文章、出成果。
問:學界的學術生態是至關重要的,您認為應該采取哪些手段來正本清源?
劉禾:保持健康良好的學術生態,我的建議是,首先是要保持一個相對穩定而不受外界幹擾的學術界。首先必須從博士生教育這一環節開始。
還是以美國的一流研究型大學為例,一個學生攻讀博士,其求學費用都是由學校的研究生院負擔。因此,每年每個專業的博士生招收的數量並不多,一般文科需要7-8年,畢業後,基本上都是當教授或專家。如果拿著博士學位去社會求職,許多機構、公司不可能要你———因為學曆過高,成本也太大。
問:受金融危機影響,美國的失業率也上升了,高校是否會擴招?
劉禾:最近申請高校的人增加了許多,本科生和研究生會擴招一點,因為這兩類學生的教育是收費的,學校出於利益考慮會有限度地擴招。博士生不但不會擴招,還在縮減名額。博士生擴招,它會破壞生產學者和教授的體係,導致培養出來的人魚龍混雜,“學界”的這個概念就模糊了。
問:美國高校裏的碩士、博士是不是有發表論文的壓力?
劉禾:我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哈佛讀博士的時候,導師說,你不要急著發文章、出成果,你現在就是要好好接受學術訓練,所以我們不敢輕易寫論文。況且博士的課程要求十分嚴格,壓力很大。
問:在美國,是否也可以在職攻讀博士生,甚至可以讀在職博士後?
劉禾:這在美國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它怎能保證博士教育的質量呢?美國文科的“博士後”經常是為短期內無法找到正式工作的博士提供的學術交流或專業訓練的崗位,不是正式學曆的一部分。自然科學的“博士後”意味著加入某個大學或研究部門的科學研究或實驗小組的工作,從事一段專門研究,同樣也不是正式學曆的一部分。同樣,我也很詫異,我們中國有“博導”這一稱謂,這在美國和世界其他地方是聞所未聞的。隻要是博士畢業,進入了研究領域,就都可以擔任“博導”。博導並不比副教授和教授更高級。
問:最後還想問一下,在市場經濟發達的美國,大學搞不搞“創收”?
劉禾:這要從美國大學的經費來源說起。除了公立大學有州一級的政府撥款外,美國的私立大學的經費來源,除了一小部分為學費,還有大量的社會捐款,這就保證了學校的正常運作。
此外,美國有種類繁多、來源不一的科研基金,研究者可以提出申請,用這些錢來增設博士生、博士後的位置,吸引人才,完成項目研究。這些基金的獨立運作,能在一定程度上杜絕大學教授和某些利益集團的直接掛鉤。
問:會否出現一邊擔任大學教授,同時又是公司董事長的情況?
劉禾:這在美國叫做conflictofinterest或公私之間的利益衝突。大學教授是全職工作,這個工作的性質是不允許公私兼顧,而出現利益衝突的。這是道德和法律的底線。大學教授當公司的董事長或一個公司的全職雇員就必須離開大學崗位。
不過,研究型大學的理工科、法學院、經管學院等職業學院中,經常有教授被聘為某些專業方麵的“顧問”,其收入必須向大學上交一定的比例,可是一旦出現公私之間的利益衝突,此人就必須做出選擇。
2008年,哈佛醫學院的著名兒童心理學權威彼得曼教授利欲熏心,模糊了純科學研究和他在某製藥公司的“顧問”身份,誤導公眾,立刻被視為醜聞。假如這種事情不再被當作醜聞,而被習以為常,那麼學術界和科學家的公信力就會消失殆盡,這對全社會來說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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