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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睡美不知愁——“佛係”的胡守仁》
2024-06-04 16:06:00

  第一眼見到胡守仁,先生慈眉輕展金口未開,我腦子裏便跳出兩個朦朧的聯想:“這老人家像爺爺”,“這老人家像菩薩”。這已經是40多年前的往事了。“佛係”是時下流行的網絡用語,這個詞用到長者、尊者身上有無褻瀆之嫌呢?不是很有把握。以我對胡先生的了解和理解,老人家泉下有知,無非泯然一笑,如此而已。


胡守仁先生在書房閱讀

  我們上大學的時候,高等教育沒有現在發達,江西省的本科院校不足10所,其中僅2所設有中文係。江西師範學院(今江西師範大學)中文係的師資力量略強,也隻有兩位正教授。兩位正教授都姓胡,胡正謁教邏輯,畢業於北京大學(戰時並入西南聯大),是法學專家,後來調回到江西大學(今南昌大學)創辦法律係。胡守仁教古代文學,任係主任,還掛了省社聯副主席的頭銜。胡守仁比胡正謁年長約10歲,正好“古來稀”。我們是1978年秋天入校的,當時進得了大學門檻的人不多,所以倍加珍惜,如饑似渴,念書心無旁騖,別的較為懵懂。後來慢慢地才知道,胡守仁1933年以總分第一的成績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係,教他中學和大學的是汪辟疆、遊國恩、劉永濟、徐天閔等赫赫有名的人物,而那些人當中的不少人在抗日戰爭期間又與他同過事,關係還很密切,如遊國恩,如劉永濟、徐天閔。這還了得!我們的《中國文學史》教材,就是遊國恩主編的。胡守仁少有文名,詩寫得尤其好,38歲便當上了中山大學教授,後來轉到國立中正大學當教授。江西師範學院的前身就是中正大學,我們在青山湖校區寒窗苦讀的時候,看到了學校大禮堂的硬木長條靠背椅和圖書館的舊書上蓋有“國立中正大學”的章子,前者是烙上去的,鐵黑色;後者是印上去的,天藍色。班上有細心的同學,將2010年版的江西師大校史翻來翻去,竟然算出裏麵有9處寫到胡守仁。


遊國恩(澤承)先生致胡守仁先生信劄

  胡守仁先生學問如何?學術地位如何?詩到底好在哪裏?輪不到我說。我隻是喜歡這個先生,和喜歡爺爺與菩薩一樣喜歡。我所認識的教過我們大學的那批老師,現在回想起來,人人有佳妙,個個都可愛,但最生動最可愛的還是胡守仁。胡先生謝世的時候,他帶過的研究生們哀傷不已,說導師如龍鳳、如麒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祥瑞”,還和鄱陽湖畔的一場地震扯到一塊說事—胡先生逝世當日,江西瑞昌發生了5.7級地震,疑為天人感應。“吾愛吾師”,可以理解。

  我講點通俗故事。

  胡守仁是改革開放後全國首批碩士研究生導師之一,他牽頭招收過5批20名“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其中有“兩獨”:一是“獨生女”段曉華,一是“獨生子”吳晟。吳晟1986年入學,是胡先生收的最後一批研究生,這“批”也就這麼一個“子吳子”,是真正的關門弟子,很受先生喜愛,總“吃小灶”。畢業後他留校幹了幾年,後來到廣東長足發展。段曉華是胡先生所收研究生中唯一的女性,長期在南昌大學當教授,“倚聲”功夫了得,是當代江西名氣很大的女詞人。段曉華曾經回憶,她1982年報beplay中心錢包體育錢包究生前夕有些許焦慮,冒昧地見過先生一麵。胡先生態度熱情出語謹慎,給她說了五個字:“飯飽文章健。”段君冰雪聰明,考得好,學得也好。老先生們像高僧,說話如說禪,我想查查“飯飽文章健”五字真言的出處,卻“搜”不出來,後來讀《胡守仁詩集》,發現作於1989年的《詠史》中詠黃庭堅時,有“炎荒瘴癘鄉,處之仍飽飯”一句,想來多少有點關聯。又想到蘇軾晚年曾將陶淵明的詩全部追和了一遍,編成《和陶詩》,其時他與黃庭堅天各一方,但黃庭堅讀過蘇軾這些作品後寫了《跋子瞻和陶詩》:“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想來,這些之間都會有些聯係。


胡守仁先生和研究生吳晟合影


胡守仁先生和研究生盧盛江合影

  據1966年之前畢業的學長們回憶,胡守仁講課不落窠臼,獨具一格,精神飽滿聲音洪亮之外,最重義理、考據和辭章,對經典古文的語意“摳”得特別細。“離騷”兩個字他要講一整堂課,韓愈這個人他可以講一學期。20世紀有一部名為《決裂》的電影,片子中有個給觀眾印象深刻的角色,是被諷刺和挖苦的對象—獸醫教授孫子清,葛存壯扮演的。這人脫離實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隻會喋喋不休地講“馬尾巴的功能”。《決裂》風靡全國時,胡守仁的日子很不好過,在一些人眼裏,他也是孫子清那樣的人。

  江西師大的校史中有過明確記載,1966年學校發生過震驚全省的“8·11”事件,當日不幸離世的四人之中,有兩個是中文係的:一是外國文學教授、係主任、省政協委員熊化奇;一是老教師、省政協委員黎仲明。我還聽到過一個說法:那天以“不規則圓形”跪在紅場(民國時期南昌中意合資飛機製造廠的機身和螺旋槳發動機組裝車間遺址,後改為江西師範學院滑冰場、舞場和球場,因其水泥地麵呈暗紅色而得名)上,被墨汁塗黑、烈日暴曬、唾沫噴灑的那些人斯文掃地狼狽不堪,但有一個人竟然睡著了在打呼嚕,這個人就是中文係的古典文學教授胡守仁。這個說法沒得到核實,師大的老人說,那天罰跪的人裏麵肯定有胡守仁,但在那種情況下打呼嚕是不大可能的,倒是後來住“牛棚”,別人唉聲歎氣輾轉難眠時,胡守仁酣然大睡,這個沒有疑問。

  是啊,那年頭,沒有一點“靜氣”,很多人是熬不過來的。湯一介曾回憶,北京大學的“小將”讓他陪馮友蘭站在凳子上接受長時間批鬥,他擔心70多歲的馮先生支撐不住,會從凳子上掉下來,但馮先生卻像一塊磐石一樣,站著一動不動。後來問何以如此,馮先生說:“當時我什麼也沒聽見,心中默念,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啟功先生的幽默是出了名的,也曾跟人說自己的書法之所以比較過得去,“是抄大字報抄出來的”。


江西師大文學院古代文學教研室合影(二排左四陶今雁、左五胡守仁、左六劉方元)


江西師大文學院師生共祝胡守仁先生八十大壽留影(二排右四胡守仁、右五陶今雁)

  等到我們認識胡先生時,他雖年屆古稀,但眼睛十分明亮聲音依然洪亮,堪稱意氣風發。這方麵的情形我在《分明立雪記當年》中寫過一些。現再做一點補充:1979級學友秦良教授在某篇文章中談到,他大學畢業分配在另一所高校任教,其間曾經回母校讀過元明清文學的助教進修班,選修了胡守仁的“韓愈散文研究”和“韓愈詩歌研究”,有兩個學期與唐宋文學研究生和古文獻研究生班的學兄學弟們一起聽胡先生講課,“十幾個人圍著中文係古典文學教研室的大條桌,如坐春風”。胡先生給他留下了極好極深刻印象,除了淵博的學問,還有幽默和風趣。如某天下午上課之前,有同學見先生滿麵微笑容光煥發,似乎心情更好於平日,便打聽先生中午吃了什麼好東西,怎麼這麼高興。先生笑著說吃了紅燒肉,又補上一句“自奉甚豐啊”!同學趁機問先生1949年以前當教授的時候月薪多少,先生說250個大洋。接著問現在月工資多少,先生說250元人民幣,說完之後覺得入了學生的圈套,馬上進行思想教育:“以前貧富不均,很多人沒有飯吃,現在是共同富裕,大家都豐衣足食,還是現在好!”說罷照例開懷一笑。這方麵的逸事其實很多人都說到過。胡守仁當了60年(包括退休以後)的正教授,不同時期的薪酬待遇不同是客觀事實,也不奇怪,從前知識分子少,教授是鳳毛麟角。在中山大學當教授時,胡先生家裏請了兩個保姆,一個專門帶孩子,一個專門做家務;1949年工資還比較高,能請一個保姆;後來工資少了些,就把做了多年的老保姆辭退了,改請小時工;再後來當小學老師的老伴退休了,小時工也不請,買菜、做飯、洗衣服都自己幹。胡先生自己很少提這種事,但江西師大的老人們都知道。其實,不論1949年之前還是之後,胡守仁先生的工資都是高的,他的小兒子曾經告訴我:“父親1966年月工資是196或198元。”胡先生每個月拿250元人民幣的時候,一般的大學講師月工資也就七八十元,本科畢業生參加工作要轉了正才拿得到五十幾元。不過,胡先生的經濟負擔很重,他的收入要支撐一個大家庭的開支,加上他又慷慨好客,動不動請親友和學生到家裏吃飯,喜歡資助貧苦的人,所以師大的領導和同事們紛紛說:“胡先生生活比較清苦。”

  不知道現在的大學生對住宿條件滿意度如何,我們那時候挺可憐。班上一百號人,除去十來個女同學和南昌市區走讀的,七十多名男生擠在老圖書館一樓西側的閱覽室裏住了整整一個學期。學校這樣安排也是出於無奈,1966、1967、1968年,和全國各地一樣,江西的大中專院校基本癱瘓了。1969年秋,江西師範學院和江西大學的文科、江西教育學院“三合一”,從省城南昌搬到井岡山下的拿山溝邊村,辦了一所江西井岡山大學(和現在辦在吉安的“井大”是兩碼事)。陶今雁教授有《蒼黃》一詩詠及其事:“學府蒼黃徙井岡,沐猴冠帶急登場。諸生累歲耕樵緊,師長終朝牧飼忙。”1971年“九一三”事件後,搬回到南昌,在青山湖畔的師院老校區招過幾屆學員。但搬走容易搬回難,校園一度被62家外單位占用,教室、圖書館、實驗室、禮堂,全都成了廠房和倉庫,學生宿舍也被分給工人住,兜兜轉轉到我們進校時,還有不少房子收不回來,尤其是住在學生宿舍的工人,趕也趕不走,急也急不得。所謂“77、78級”,是特殊年代的特殊產物,生源複雜,年歲參差,入校時我們班最大的34歲,最小的15歲,結婚成家的占到三分之一。七十多條漢子混居一室,雙層床排得密密麻麻,老舊地板踩上去嘎嘎作響,大家又都想好好讀書,這種環境就頗不相宜,年歲小點的還好辦,那些結了婚嚐到了人生美好滋味的,還有那些“帶薪入學”的老兄很不能忍受,強烈要求改善條件,吵著鬧著要住到正兒八經的宿舍裏去。院、係倒是無不重視,卻又投鼠忌器,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也不知道怎麼弄的,班上便有同學蠻幹,找了丁字鎬等工具,乘人不備,把占用學生宿舍的幾家外單位工人的房門給撬了,藏起來,鬧了一出“卸門趕人”風波。當時的情況較微妙:工人情緒激動,要求嚴肅處理;學校賠禮道歉,表示會嚴肅處理,又說現在不比從前,學生也不好惹;工廠管理方意識到總占學校的房子不是長久之計,爭取上級支持,幫助工人另行安排了住房。我們終於搬出閱覽室,住到鐵道邊的第六宿舍去了,一直住到畢業。係領導倒也找了幾個同學訓話,聲色俱厲地批評:“你們這是胡鬧,再這樣搞是要受處分的!”也就說說而已。

  講這件老掉牙的事情,是因為它也關涉到胡守仁先生。為求“安居”,有些同學是煞費苦心的,求爹爹拜奶奶,找過不少人。胡守仁是係主任更是大教授,誰都知道他不管後勤上的事,但病急亂投醫,有膽大的同學找他反映過情況。據說胡先生傾聽過後,緩緩地說了三句話:一句是“君不見樓下白發翁”,一句是“簞食瓢飲在陋巷,少安毋躁且攻書”,還有一句是“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簞食瓢飲”用了顏回故事,牛奶麵包會有的是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中的台詞,“梯下白發翁”是咋回事呢?原來恢複高考之初,學校裏不光學生宿舍被占,有些教工宿舍也被占了。我們上課的地方是第二教學大樓的201教室,朝南的窗戶外麵隔一條甬道正對著的就是紅場,中文係辦公用房和幾個大教室都分布在樓的東端,師生們從東側的寬樓梯上下;樓的西側另有一道窄樓梯,緊靠西牆,貼地的樓梯間內住著一對老夫婦,看模樣像文化人,看他們整天在煤油爐、鐵皮鍋子、舊紙盒等等中間打轉,又像是鄉下進城收破爛的。有機靈的同學打探到了,那個身板筆直的老人姓鄧,和胡守仁一樣,也在武漢大學念過書,也在中山大學教過書,也會寫詩,也有一肚子學問,年紀比胡守仁還大。後來我讀到胡先生1993年作的《挽鄧鍾伯》:“與子同門友,相知六十年。一生彈古調,處世戾時賢。惟有詩書好,永無憂患煎。歸真身潔白,仰不愧於天。”這首詩“挽”的就是那個“樓下白發翁”。這種情況放到現在是天方夜譚,當年卻不足為怪,我們後來住的學生宿舍全是筒子樓,“同居”數年,每日裏在走廊上用煤球爐鑄鐵鍋煮飯炒菜,搞得丁零當啷烏煙瘴氣,房間內時而傳出小哭大叫的聲音,其中不少人就是名氣很大的老師。胡守仁先生倒是沒住筒子樓,他家的住房在第四交通路(現北京西路)南側教工宿舍區,是聯排平房中的一個小單元,也就是後來莫礪鋒博士在流傳很廣的文章《南昌城裏的矍鑠詩翁》中描寫過的,“穿過幾條尋常巷陌,走進一戶平常人家,室內家具簡樸,光線暗淡”的那個小房子。在那個小房子裏,胡先生一直住到離世,在他的詩歌中,那房子“一室僅堪容馬旋,老夫便以此為天”“世事司空看已慣,幾人憂樂在元元”。

  1997年元旦,我們班搞過一次畢業15周年聚會,活動地點在青山湖老校區,租了北區的外專樓開會,在“園中園”聚餐。我領了一項任務:到南區接送胡教授。那年胡先生剛滿90歲。當日無雨無雪,但終歸是數九寒天,老人出門時戴了帽子,係了圍巾,提著拐杖,緩緩地從屋子裏走出來,伸出溫熱的手和接他的人相握,抿著因“齒豁”而幹癟的嘴笑,笑容可掬。上了車,他喃喃自語,老式吉安官話不好懂,但能聽出裏麵有“蒙蒙”“五老”“城中”“前山”“後山”等語,不解其意,也不便問。幾十年後,翻讀黃庭堅詩文集,我看到裏麵有一首《駐輿遣人尋訪後山陳德方家》,寫的是:“江雨蒙蒙作小寒,雪飄五老發毛斑。城中咫尺雲橫棧,獨立前山望後山。”猛然想到,胡先生當年吟的也許是這個!那次聚會先生有詩為記:“十五年前此讀書,別來雲樹肯忘諸?重逢相看朱顏在,更顯龍鍾是老夫。”“老夫”自然是老夫,但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寫一兩百首詩,可謂筆耕不輟,如《中國共產黨成立七十五周年頌詞》:“膺圖誕吾黨,七十五周年。已解倒懸苦,更扶欲墜天。籌謀由巨匠,密勿仗群賢。雨露冀時降,蒼生皞皞然。”又如《九十抒懷》:“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子行年遠過之。虛度光陰臻九秩,猶望壽命到期頤。春風化雨隻為愧,燈火詩書無了時。長抱蘇黃杜韓集,食忘寢廢不知疲。”


胡守仁先生與陶今雁先生合影

  “當代詩壇一耆宿,佳篇直與昔賢鄰。”這是陶今雁教授詠讚胡守仁先生的詩句。胡先生是學者、詩人,說他這個那個,離開了詩是不行的。胡先生平生所“宗”的是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特別崇拜的是黃山穀。他寫過很多吟詠、評點曆史上重要事件和人物的詩作,如1989年的《詠史二十首》,為中國古代20位傑出詩人各賦七絕一首,其中詠黃庭堅的是:“並世蘇黃挺兩雄,通神瘦硬數涪翁。推原法乳從工部,派啟江西著偉功。”黃庭堅的詩以“生新瘦硬”著稱,一般認為雅而難讀。胡守仁先生對江西詩派是有獨到研究的,出過專著。江西詩派中代表性詩人的詩作一般都被認為比較難讀難懂。我原以為胡先生的詩也難讀難懂,及至得到一部《胡守仁詩集》,讀來讀去,覺得並不怎麼“難”,有遒勁而沒有奇詭,有典雅而沒有艱澀,有流麗婉轉而沒有佶屈聱牙,有明快絢麗而沒有莫測高深。當然,胡先生的“詩風”也許發生了變化,收在這個集子中的絕大部分作品是他70歲以後寫的,70歲以前寫的那些,搞不清楚幾百首還是一兩千首,都被別人和他自己燒掉了—那是他心底的最痛。

  胡先生是火底子,吃不得荔枝。就這麼個事,他寫了不少的詩。最有趣的是1984年某日,陶今雁先生將別人送的荔枝轉送了一些給胡先生,胡先生詩興大發,吟得長篇,用毛筆端端正正寫了下來:

  當年楊妃貪口腹,不惜萬馬奔騰死。東坡日啖三百顆,嶺南居可終身矣。二人爾為緣荔枝,荔枝魅力乃至此。我客羊城兩度秋,出恭難於婦生子。其地更在火維南,居之頗不宜火體。重以荔枝性亦燥,一食便閉痛無比。尤物每見口流涎,因之相避不敢邇。人情未免懷故土,北歸今已餘三紀。地異朱鳥人亦老,荔枝可食何處市?不知得之君從誰,乃辱分贈感無似。豈同大嚼過屠門?頓時爽口為狂喜。顧慚無物以為報,姑酬一詩安足抵?



胡守仁先生贈陶今雁先生《荔枝》詩

  兩個大先生,一對妙詩人!荔枝物雖微,個中有真味。

  這種“格局”不大,卻“獨出手眼”的詩作,在胡先生的詩集中俯拾皆是。友人送來一把扇子,他作詩一首:“不似昌黎苦慢膚,炎天此物亦時須。一搖手即清風起,琢句酬君抵得無?”收到老朋友托人轉交的一盒人參,他作詩一首:“因趁蔡君便,捎來一紙書。感情深幾許?潭水略相如。重見更何日,老夫早白須。人參引年物,多謝正吾須。”熱得難受,他作詩一首:“今年無比熱,為問熱如何?日坐蒸籠裏,汗流雨點多。此身安所措?半晌亦難過。避暑廬山好,孔方無則那!”台風來了,暑氣消了,他作詩一首:“行天赤日氣蟲蟲,如坐此身蒸甑中。一夜誰知涼到骨,忽從海上送台風。”數九寒天,冷氣入骨,他作詩一首:“放眼山河草木枯,荒涼一片接天衢。老夫盼得陽春到,送炭無人也直軀。”太陽出來了,暖和了,他作詩一首:“玄冬最愛沐陽光,暖得全身自不僵。一例炭薪要錢買,陽光可貴是無償。”月季花開了,他作詩一首:“屋角三叢月季花,逗人含笑倚風斜。須知個裏深情在,端要老夫詩筆誇。”生病了,躺在病床上,他天天有詩,且有調侃老伴之作:“老妻不顧病方好,日日就予覘起居。如此糟糠誰得似,人間多見寫休書。”到女兒家小住,回自家後興猶未闌,寫得有詩:“城西遷徙自城東,兩月生涯肉食中。麵色敷腴始歸去,女兒猶說太匆匆。”與詩友往來唱和,他樂不可支,還會擠眉弄眼,如某次贈詩給好友—贛西大騷客傅義教授:“玄冬束裝去,大地報春回。鼓動騷人氣,結成明月胎。老夫曳兵退,傅子奮戈來。應有詩千首,匠心出別裁。”係裏(文學院)開迎春座談會,小聚並祝胡教授“九十初度”,他作這樣的詩:“年年我輩喜迎春,總見年年氣象新。今日勸君拚一醉,扶歸不要怕無人。”……不知道別人什麼感受,反正我很喜愛胡先生寫的這類詩,樂哉樂哉,快哉快哉。





胡守仁先生贈陶今雁先生詩

  如果隻寫這樣的詩,胡守仁也就不是胡守仁。燒了的已然燒了,再也讀不到了,收在《胡守仁詩集》中的1900多首,仍然是一個博大精深的存在。從中,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胡守仁先生的“佛”不是阿彌陀佛的佛,他用自己的詩歌創作所踐行和宣示的,是源於《詩經》《楚辭》,師承於韓愈、白居易等人的文學主張,是以“明道”“載道”為旨歸的,所以他一直非常關心現實,立場堅定,愛憎分明。他愛國愛黨愛人民,舉凡國計民生、國際形勢、社會風氣、黨風廉政、尊師重教、學風文風等重大問題,都在他的關心關注和吟詠範圍之內,“感慨之頻、篇目之多,令人驚異”,他的詩歌甚至可以以“詩史”稱之(戴訓超教授語)。所以,他不光雲淡風輕、慈眉善目,也會拍案而起、金剛怒目。但我一直覺得,胡先生的“拍案而起、金剛怒目”,在端莊凝重和壯懷激烈之中,始終不失平和衝淡。

  胡守仁先生的“佛係”,說到底是明慧、豁達和雍容。何以如此呢?除了性格因素之外,還因為“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韓愈《答李翊書》),還因為“足智常經驗,識途豈用書”(陶今雁詩語)。熟悉胡先生的學界中人,不論平輩和晚輩,都說他是經師、人師。何謂“經師”“人師”?徐特立有說法:“經師”是教學問的,“人師”是教行為的,最好的老師是“經師”和“人師”二者合一的。胡守仁先生當得起這個。教學問的人自己要有學問,教行為的人自己要品行高潔。胡守仁先生帶過的研究生,曾任江西師大文學院院長的戴訓超教授在紀念導師的文章中說:“先生一生飽覽詩書,對曆史興亡之跡多有洞察,又經曆了現代以來我國發展的多個重要時期,更親曆了‘文革’時期,故對一些關乎國家命運、世道人心的根本問題有自己一以貫之的基本看法,其眼界寬、思慮深,往往具有前瞻性,實為難得。”我的大學同學劉國泰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好:“胡先生真乃曆經中國傳統文化浸潤淬煉而造就的精神巨人,其胸中自有高山大河,故能雍容處世,笑對人生。”和戴訓超同期的胡先生門生,至今還在江西師大從事教學與科研工作的杜華平教授更是做過深入研究,認為胡先生尊崇和熟悉的那些古代文學大家,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胡先生詠蘇軾的詩:“東坡眼裏謫成遊,不到瓊儋不肯休。可歎章惇心枉用,依然睡美不知愁。”詠黃庭堅的詩:“行藏用舍絕怨尤,涉世渾如不係舟。兩度左遷那辭遠,黔州而外更宜州。”還有“炎荒瘴癘鄉,處之仍飽飯”“坐竄黔南去,投床鼾聲遠”……胡先生所看重的,正是蘇東坡、黃庭堅等人身上的大智慧、大雍容,正是那種超邁灑脫、兼容並包的特質,正是那種“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氣度和品格。這又和他自小濡染和一生沾溉最深的儒家學說密切相關,胡先生本質上是一個儒者、仁者。“他以智慧之眼看曆史看人生,目光如炬,洞徹古今”;“他以菩薩之心看世界萬物,慈眉善目,萬物生春”;他安貧樂道,不管處於什麼境地,都能“詩意盎然、快快樂樂地活著,隨時準備為別人做點什麼,堅定地尋求著自己心中的夢想”。說得真好,是這樣的!胡守仁先生的“佛係”,不是“輕鬆、自足的快樂”,不是隨遇而安,而是對高潔的堅守,對卑汙的蔑視和抗拒。

  胡守仁先生生於1908年1月,逝於2005年11月。“我籍吉安縣,村名三官塘”,他是出自江右廬陵的“大先生”。記得住他名字和熟悉他“行狀”的人可能會越來越少,但他的可愛形象和高風大德,應當“經典詠流傳”。(作者: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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