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高考第一天,上午的語文考試剛剛結束,作文題目就成了最受關注的話題。一些輿論批評今年的作文題出得偏難,尤其是全國甲卷,由紅樓夢給大觀園中亭子的不同命名引申出來的題目,被戲稱為“曹雪芹看了也得複讀”。
下午數學一結束,輿論又開始鋪天蓋地說數學難了,有媒體還拍了一些孩子出考場抹眼淚的視頻,甚至有人再次說:“葛大爺出征,寸草不生。”意指高考數學題是特級教師、南京師大附中葛軍校長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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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情景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很多次?2019年,高考數學結束,輿論就紛紛指責數學題“難上天了”。很多自媒體煞有介事地說這是葛軍校長出的題,最後迫使葛軍不得不出來澄清:從來沒有參加過全國卷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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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高考,必有輿論說命題難,幾乎成了一個規律,連話術都沒怎麼變過。一說語文難,就是某某文學家自己來也做不出;一說數學難,葛軍就要被拉出來“鞭撻”一番。大家不妨翻看一下這些年高考期間的報道,類似輿論基本是年年上演。
測試與命題是一個專業問題、科學問題,有其規律和規矩。命題人往往不會用“簡單”或者“難”來評價題目,而是要用“信度”、“效度”、分數的正態分布情況等來評價一套試題。
我國的高考,是一個高利害關係的考試,在這些問題的處理上一直非常謹慎,幾乎是“戰戰兢兢”。近年高考命題一直強調的基調之一就是“平穩”,即命題不能大起大落。每年高考結束,相關部門就會組織大規模調研,對於當年命題進行全麵評估,並對考生分數分布進行建模分析,為來年命題做好借鑒與參考。
高考題真的在變難嗎?“高分通脹”現象說明,在保持穩定的同時,高考不是在變難,而是相對容易了。
如果簡單從普通人所說的難易程度來說,縱觀這些年的考題,在我看來,不是難了,而是在保持穩定的基調下,為了適應高等教育普及化的需要,反而是越來越簡單了。
80、90年代,上大學屬於精英教育,高考隻需要把最拔尖的那批學生篩選出來就行,不用對所有學生作區分,所以那時候的高考題是真難。但現在不同了,在高等教育普及化時代,幾乎人人都要上大學,我們要用分數把所有人都區分出來,送到不同層次的高校,因此,現在的命題就和精英化時代不同,基礎常規性的題目占比很高,而真正有難度的題占比很少。
從近10餘年全國各地高考分數對比可以清晰地發現,在參加6月普通高考的考生基本持平,甚至下降的情況下,高分考生出現得越來越多。10餘年間,在一遍又一遍說高考題難的抱怨中,高分考生出現了少則幾倍,高則十餘倍的增長,側麵反映了一個客觀的事實:高考命題,在保持平穩的同時,在變得相對容易,而不是難了。
這就是大家所說的“高分通脹”現象。
近年在很多地方的高考中,考出滿分或者接近滿分的,已經不是個別現象,而是成批出現。據媒體披露,2018年河北衡水中學高考理科數學滿分的就有68人,文科則有88人。同年,成都七中嘉祥外國語學校,全校文科數學平均分是136,注意,滿分也隻有150。
2020年在河南,高考600分以上考生達到44162人,700分以上考生達到169人,但2019年狀元也僅有702分。同年的河北,600分以上考生超過了3萬人,700分以上106人,均大幅提高,創造了曆史最高紀錄。與此同時,這兩個省參加6月普通高考的人數卻是下降的(高考總人數增加是因為職教高考報名人數增長,和6月普通高考人數不是一個概念)。也就是說,並非因為高考人數的增加,帶來了高分考生的大幅度躍升。
那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人說題難?
第一個原因應該就是所謂的“沉默的大多數”效應。會做的人,不會發聲;不會的人,都在發聲,包括考生、老師、父母,這是一種發泄,也是一種社會歸因:推責。即便存在一些說不難的人,在社交媒體上也很容易被攻擊、淹沒。
被詬病難,第二個重要原因,就是一些人,包括中學老師,對越來越靈活的命題改革不適應,而非超綱。
在國家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中,對中、高考改革命題提出了明確的要求:改變相對固化的試題形式,增強試題開放性,減少死記硬背和“機械刷題”現象。
這些年來,我們對中、高考多有批評,希望命題上更靈活,開放,以解決機械刷題的現象,這也成為近年高考命題改革的重要方向。今年大家對數學反應強烈,很大的原因之一大約就是出題的靈活性,以及數學題更強調相關素養,表達上複雜了,豐富了,讓一些人有點懵。去年高考“維納斯”就曾引起爭議,再比如今年新高考數學2卷中,以中國古代建築中的舉架結構為背景,考察學生綜合應用等差數列、解析幾何、三角函數等基礎知識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同樣,今年高考語文4套全國卷,作文題也有4道,其中2個命題作文,2個開放式作文題。被詬病難的,正是其中一個開放式的作文題,而被詬病的核心是“不知道如何寫”,這種指責讓人哭笑不得。
被指責的第三個原因,是因為高考的高利害關係,也是流量密碼。全民高考,全民關注,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容易被拿到放大鏡下挑毛病,批評高考也最容易成為流量密碼。
比如 “雙奧”之城的作文題,被指責無視城鄉與地域的差別。這道題目雖然是從北京成為“雙奧”之城切入,但給的材料主要是在講國家的進步,比如2008年的金牌與如今的金牌對比,高鐵從一條到4萬公裏高居世界第一的對比,GDP從31.4萬億到114.4萬億的對比等。給的標題是“跨越再跨越”,顯然是希望考生談國家的發展進步,又何來地域差別?但這種站不住腳的指責卻能換來流量,於是引發自媒體群起攻之。
當然,還有一個特殊原因,就是和疫情之下人們的預期和情緒有關。比如有一些人認為,在疫情之下,孩子們普遍備考不充分,應該讓命題容易一點,甚至認為閱卷也應該鬆一點。
這一點我充分理解,但是,高考命題的難易,本身並不影響公平與錄取,這是所有人都需要了解的。錄取分數線本質上是根據報考人數多少而劃的一個位次分,而非簡單的分數高低。題容易了,分數線就上去了,題難了,分數線就下來了。
20多年前,北京上600分就能上清華北大。但是到了20年後,清華北大錄取分數線直逼700分,600分可能都去不了一個中上的好學校。現在全國大部分地區,上清華北大,分數線大部分都逼近700分,這種高分的意義又何在?難道僅僅是為了滿足學生、家長和教師的虛榮心?
當然,我們也不必回避高考作為選拔性考試的特殊定位,高考必須有“難題”,因為高考必須要有足夠的區分度,這是高考的職責與任務。
無論如何,我們高校目前的招生錄取仍然是以高考考試分數為核心錄取依據。在這個前提下,高考的區分度就是一個重要基礎,也是高考的職責和使命。
在任何一個考試中,有難題不會做是正常的,更不要說是選拔性考試。人人一朵大紅花,可能嗎?過度追求出題簡單,不僅會損害高考的區分度,效度,對國家人才選拔不利,對優秀同學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事實上這些年來,因為“分數通脹”,區分度降低,選拔功能弱化,高校對高考的意見越來越大。在新高考改革啟動後,後三門科目性質完全變為高中學業水平測試,進一步淡化區分度,高考區分度的重擔更多地落在了語數外三門科目上。因此,隻要在堅持不超綱的前提下,保持命題適當的難度,從而充分保證高考的選拔作用非常必要,我們也必須正大光明地堅持高考的這一屬性。當然,我們也不能把體現區分度的“難題”擴大為整個命題都難。
談到選拔性,談到難度,不得不澄清考試與負擔的關係問題。
很多輿論把高考的難度和負擔直接關聯,甚至認為高考這種強調區分度的“難題”是與“雙減”精神相違背。
這個鍋堅決不能背,也無關。
考試的難易與負擔有直接的關係嗎?再難的考試,想得低分都是很容易的,再簡單的考試,想得高分都是很難的。這是一個淺顯的常識。在考試上的負擔,核心來自於自己的期望與能力之間的差距,而不是試題的難易,通過降低考試難度來減負,這個方向就值得探討。
在某種程度上,過於簡單的考試反而是增加負擔的。比如目前一些地方的中考,區分度大幅下降,幾乎可以忽略,結果導致更嚴重的“卷”,很多優秀的初三生奮鬥一年隻為一分兩分的差異。去年清華大學丘成桐教授上書中央,把選拔天才少年的年級從高中下探至初三,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把天才少年從這1分2分的“無效勞動”中解放出來。這種降難度減負的做法,是典型的增加多餘的負擔。
事實上,正因為配合落實“雙減”政策,今年高考命題不僅嚴格遵循課標與課綱,還特別強調關聯教材,回到課堂。表麵上語文高考全國卷是4套,但為了遵循新舊課標,新高考地區的兩套試卷又在個別題目上做了調整,事實上變成了4套,這樣全國語文試卷最後實際是6套,這就是典型的一例。還有很多強調關聯教材課堂的要求,教育部教育考試院在每一科的試卷評析中都有交代,這裏就不贅述了。
高考還會繼續,未來還會有人不斷喊難,我想提醒一句:這是高考,不可能讓所有人都覺得不難,這也不應該是高考追求的目標。在本科線低至280,專科線低至100分的情況下,依舊有人喊難,說明我們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
社會上一些情緒,借助高考的機會發泄出來,是很正常的現象,理性看待即可,不應在命題上一味遷就,那樣傷害的將是高考的公平,還有國家人才的選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