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7日,全美排名第一的哈佛大學醫學院宣布,不再向U.S.News的醫學院排名提供數據。
哈佛醫學院院長喬治·戴利在公開信中寫到,自他6年前成為院長以來就在考慮退出這個排行榜,因為排名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導致大學圍繞排名來製定政策,而不是追求更崇高的目標。
此後,斯坦福醫學院、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等多家醫學院也紛紛宣布退出U.S. News的排名體係。
這已經不是美國大學的第一次退出潮了。去年11月16日,耶魯大學法學院和哈佛大學法學院幾乎同時發布聲明:退出《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即U.S.News)發布的法學院年度排名。
耶魯大學法學院院長希瑟·格肯在聲明中表示:用一小套一刀切的指標對192所法學院進行排名,而這套指標無法準確反映出這些不同機構的真實水平。
兩所學校都表示,這一排名與它們“對學生的承諾相衝突”,“存在嚴重缺陷”的排名阻礙了學校招收工薪階層學生、根據需要發放助學金、幫助學生追求公益事業等項目。也就是說,這種排名迫使學校把獎學金發放給了學業最優秀的,而不是最需要的。
簡單說,第一,這種評價不夠科學合理;第二,和大學的理念不符。
無獨有偶,去年5月份,國內媒體也報道“國內多所大學退出國外大學排行榜”。
報道稱中國人民大學、南京大學、蘭州大學退出國外大學排行榜。這一消息不斷上了各種熱搜,很多專家都參與到討論中,至今餘熱不斷。
為什麼退出?相關學校並未回應這一新聞,但輿論認為退出的核心還是排行榜評價的科學性問題,尤其是對於人民大學這個以人文社科領先的學校,能否拿西方的尺子去量?當然,背後還涉及“立足中國大地辦大學”的問題,即導向問題。
大學排行榜出了什麼問題?
不同的退出事件,背景稍有不同,但都有一個統一的理由:大學排行榜評價的尺子在科學性與全麵性上存在問題。
其實這一直是所有排行榜被指責的核心。嚴格來講,排行榜隻是某種具體指標下的排行,離開具體指標談這個排行榜,就失去了討論的基礎。目前國內流行的四大排行榜,因為各自的尺子不同,因此所有的排名結果都不同。
以清華北大為例,在四大排行榜最新一期的排名中,兩個英國體係的排行榜——QS與泰晤士報高等教育,分別把清華排在14和16,把北大排在12和17。但是軟科與U.S.NEWS則分別把清華排在26與23,北大排在34與39,區別還是比較明顯的。
至於一些相對普通的學校,四個榜單差距更大,有些高達幾十甚至上百名的差距。一些排行榜上,幾個雙非高校排名遠遠高於許多985高校,也引起校友之間的爭吵。
這些,都源自不同的排名標準,以及定位。比如軟科,就強調學術定位,科研數據是核心,其排名也強調是全球大學“學術排名”。而其他3個中,2個是媒體背景,而QS也最早是和泰晤士合作,十餘年前才獨立推出自己的排行。因此,這幾家排名很重視社會聲譽,也都有這方麵的社會調查數據作為依據。像QS的6項評價指標中,占比50%的是學術與雇主的聲譽調查。
伴隨排行榜的進步發展,選用的指標也在不斷豐富,像軟科已經高達100餘項。但無論如何,所有排名實質就是一部分統計數字的集合。僅以有限的數據就能說明一個學校的好壞嗎?顯然差得很遠。辦學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評價一個老師就已經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對一所學校。有人說,這就像對一個人的評價一樣,我用身高、體重、體脂等數據就能說明一個人如何嗎?人品性格怎麼體現?心理健康這些往往暗藏在數據之下的因素呢?
除了評價尺子不同,還有一個核心是科學性問題。比如QS 2019年亞洲大學排行榜,香港城市大學從2018年的第8直接滑落至21,浙大則從頭一年的21上升至13。
蓋一座教學樓都需要幾年,一所高校的排名一年間卻有如此的大起大落,宛如股市,原因顯然是某個數據的變化引起了這種大幅波動,從一個側麵說明了這種評價體係的科學性存在問題。
評價尺子的科學性問題,最突出的一個案例就是U.S.News 2020年的學科排名中,山東某地方高校數學係力壓北大、複旦、清華等著名高校,位居國內第一。而原因據說是因為其排名中相關論文引用率這個指標的權重過高引起的。因為在相關學術評價上重視引用率,於是國內高校鼓勵、獎勵校內相互引用,甚至出台強製性要求,就出現了這麼荒唐的一例。
這裏麵還有一個敏感的問題,就是數據的真偽與買排名的問題。伴隨排行榜社會影響力的擴大,以及排名數據的複雜化,幾乎所有的排名都離不開高校配合提供相關數據。換句話說,這些排名是根據學校提供的數據作出的,因此也屢屢有人質疑高校在排名中數據作假。日前哥倫比亞大學在調查後承認,向U.S.NEWS提供了誇大的數據,校長公開道歉認錯。
對於一所學校的社會聲譽評價,往往來自評價機構的調查,很多人質疑其真實性與準確性,甚至質疑存在商業交易。比如某社會影響巨大的最新排名中, 雇主聲譽一項,清華北大分別是97.7和96.5(滿分100),上海交大也有90.2,但同為“華東5校”的部分著名高校不足20分。這麼大的差距超出了我們的認知。
也因此,對於某些排行榜“買賣排名”的指責與批評不絕於耳。
對此,一位業內從事評價排名的人士在和我探討時強調,名校退出排行榜根本原因是對排行榜的科學性,準確性,公平公正性有質疑,是對辦學形成不良誤導有關,並非排行榜機製本身一無是處。
為什麼中國人尤其看重大學排行榜?
我們不得不承認,大學排名有其獨特的社會需要,普通社會公眾,尤其是家長與學生需要一個簡單的尺子,作為報考的參考依據。與此同時,大量用人單位,也需要一把簡單的尺子,作為麵對眾多求職者初步篩選的門檻。
排名有如此之多的不科學性與準確性,但為什麼大學排行榜越來越熱鬧?
這個道理也很簡單,高校的評價是複雜的,專業的人對高校有自己較為科學的評判,但對於普通人,是不可能有這樣全麵準確的判斷的,他們需要一個簡單的尺子去評判學校並做出自己的選擇。
1983年,瀕臨倒閉的《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為了經營,推出了第一個大學排行榜,引起社會高度關注和歡迎。今天,我們幾乎忘記了U.S.NEWS是一個媒體,記住的隻有他的排行榜。這家機構深耕的重點是美國的大學,排名之複雜細碎超過我們的想象,核心就是服務於求學美國的學子。其世界大學排名實際做的很晚,也隻是為美國同學在麵向世界選擇學校時,找到一把簡單的衡量的尺子。
QS和泰晤士排名也都是媒體出身,或者和媒體聯係緊密。他們熱衷於排名,根本原因還是看到了社會需求,首先就是考生和家長的需求。
而這種需求,在中國還加了一個“更”字。因為種種複雜的原因,我們更喜歡一些客觀的量化評價,而不是模糊的綜合評價。在高等教育普及化、出國留學常態化後,社會上的用人單位也更喜歡用這種簡單的排名來作為招聘的門檻,各地甚至作為落戶的依據,這也加劇了這種排名的社會影響力。
於是,中國成為全世界大學排名需求最熱的國家之一,各種排名層出不窮。QS等機構雖然號稱是國際排名機構,但重點不是英國,而是主打中國市場,不斷推出各種針對性的排名,除了國內大學的排名外,還有亞洲大學排名,新興大學排名,金磚國家大學排名等等,對中國市場的重視可見一斑。“雙一流”啟動後,各大排行榜也馬上推出了學科專業排名。
正因為有這種強大的需求,大學排行榜在中國成為了一個大市場,福布斯也推出了自己的排名。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各種排名不下幾十種。
正因為大眾這種簡單而旺盛的需求,即便排行榜有再多不足,包括不全麵、不科學,也是我們無法禁絕的。目前的排行榜,普遍離不開學校提供數據,但是,即便學校不提供數據,理論上也是可以進行的,隻是增加了排名機構的工作量而已。
那麼,我們相關部門是否可以給公眾提供一些更科學全麵的評價,替代這些不科學全麵的評價?顯然是困難的。
本世紀之初,教育部相關部門推出了學科評估,組織專家對各大學相關學科專業進行專業的評估。前三輪均以滿分100分來計量,但近年迫於種種壓力,第四輪開始改為ABC檔次來評價。第五輪學科評估早已結束,但遲遲未能公布相關結果,據說也不會再對社會公眾公開這一結果,隻點對點通知到學校。
軟科最早也源自上海交大受相關部門委托,對我們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所做的對標研究,但最後也迫於各種壓力,徹底做了切割,目前完全變為一個市場化公司了。
我們該批判的到底是什麼?
我們最應該批判的是大學追排名的行為,而不是排行榜本身。
因為考生依據排名選擇學校,疊加社會用人單位以此作為招聘依據,更甚者,一些專業評價也往往以此為部分依據,於是大學與各種排行榜之間就形成了複雜的相互依存的生態關係,各大學在自己的介紹中,往往把排名作為學校質量的一個標準。
也就是說,高校對排行榜已經形成了事實上的社會評價依賴。因此才會出現哥倫比亞大學為了提高排名,提供故意誇大的數據的情況。國內高校也屢屢曝出各種買排名的批評與質疑,相關排名機構負責人頻頻成為各大學座上賓,提供谘詢服務。
也因此,對於退出排行榜,出現了很有意思的一幕。在耶魯哈佛退出法學院排行榜的同時,有媒體采訪美國其他著名法學院,大家一致拒絕評價和表態。
國內媒體報道個別大學退出國外大學排行榜時,說來說去就3所,更有意思的是,至今沒有一所大學正式出麵承認或否定,所謂的“退出”顯然缺乏事實與信源支撐。
中國人民大學的退出,媒體講的信源是學校某負責人披露的信息。而南京大學的退出說法,來自南京大學關於中央巡視整改中的一段話:清理以論文數量、國際排名為參考的評價標準。在《南京大學“十四五”規劃》和《南京大學“雙一流”建設高校整體建設方案》編製中,學校發展和學科建設均不再使用國際排名作為重要建設目標。
顯然,不使用國際排名,不以國際排名為重要建設目標,和退出國際排名完全是兩回事,媒體顯然錯誤理解了這一說法。南京大學是我國最早引進SCI作為評價指標的高校。這些宣示更多是落實中央關於去“五唯”的要求,並不完全等於退出排名。
而蘭州大學並非現在才退出,而是一直就沒有提供過數據,沒有參與過泰晤士排名。
事實上,截止目前,南京大學仍然出現在各個排名中。對於這一報道,目前能證實的就是中國人民大學。在最新一期的泰晤士排名中,的確少了中國人民大學。
對於人民大學的退出,很多人評價說在目前的排名體係中,以人文社科見長的人大太吃虧。但實際上,更主要是文化傳統與曆史不同,是不能跟著別人後麵“依樣畫葫蘆”,紮根中國大地辦大學的問題。
顯然,退出或不退出,對於高校來說,是一個敏感複雜的事情,更何況,這不是你退不退的問題,即便不提供數據,理論上相關機構仍然可以對你進行排名。
因此,對於此次不公布第五輪學科評估結果,也有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人士說,既然這種需求是客觀的,無法消滅,與其讓一些商業排行榜進行錯誤引導,不如公布支持權威的排行與評估,進行正確的辦學引導,否則不就等於把社會影響與引導拱手相讓了嗎?
相比退出,更重要的是反對追排名,甚至以排名作為辦學方向的錯誤做法,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著名高等教育專家、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原會長瞿振元此前在談到排行榜時表示,高校要理性對待,反對排行榜思維,堅持正確的辦學方向,遵循辦學規律,堅持立德樹人根本任務,不做金錢交易,不作假,不搞排名炒作。他同時表示,排行榜可以參考,但不能被牽著鼻子走,通過參考排名,改進自身的工作。這與蘇州大學原校長熊思東跟我說過的一句話類似:排行榜就像一麵鏡子,偶爾看看,對照一下和別人的差距,但絕不能照著辦學。
從這個角度來說,排行榜不必一棍子打死,事實上也打不死。因此,高校退出與否並不是關鍵,重要的是大學能否堅守初心,不追排名,立足中國大地“不依樣畫葫蘆”,比如麵對美國的技術封鎖,我們作出了哪些真正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