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舊書網上購得一本油印外科學講義,是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的前身——西北醫學院外科教研組編寫的《外科總論、基本問題》。當時,醫學院在今西安交大二附院原址,第一、二附屬醫院尚未分,西北醫學院外科教研組可以認為等同於西北醫學院附屬醫院外科教研室。編寫時間是1954年。那是西北醫學院的前身——北平大學醫學院及附屬教學醫院抗戰遷陝後的第17年,經曆了八年抗戰、解放戰爭那些風風雨雨,西北醫學院及其附屬醫院在西北大地上紮下了根;那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5年,是一個一窮二白、百廢待興的年代,又是一個激情燃燒、改天換地的時代,就像這本講義中深情講述的那樣,西北醫學院附屬醫院的醫務工作者們熱切希望著“可以把大多數的患者治好,直接有助於我國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建設”。
張同和教授
西北醫學院外科教研室主任、附屬醫院外科主任
我國神經外科的創始人之一
全國統一的高等醫學院校《外科學》教材要遲至1975年才出了試用版,五十年代的西北醫學院用的正是自家外科教研組動手編寫的講義。受當時條件的限製,現在唾手可得的打印無法實現,講義的傳播得靠油印。老師們手工刻寫蠟紙謄寫製版然後油印,自刻自印,簡易但不簡陋。油印字體整飭清晰,端正清朗,不下於機器印刷,還自有一種嚴謹質樸的精神在。講義的內容係統完備,比照現在通行的高等院校《外科學》教材,也毫不遜色。和現在教材的規範莊重不一樣的是,對於重要處、緊要處,講義不惜筆墨,再三致意。為了講清楚急性闌尾炎延誤診治的嚴重後果,講義裏講到:“常常有做父母的,在自己的小孩子發生急性闌尾炎時,犯了很大的錯誤,給小孩子一匙蓖麻油,把自己的孩子性命斷送。”“我曾看到大學畢業的醫生,任解剖教授,害了急性闌尾炎,沒到醫院診治,在家裏自己服了一包硫酸鎂,結果闌尾穿孔,發生彌漫性腹膜炎,再到醫院,已經來不及救治了。”“我曾看到過一個部隊的首長在前方作戰時發生急性闌尾炎,部隊的醫生沒有作出確診迅速施行手術,每隔幾小時給他注射一針嗎啡,耽誤了六七天,後來送到廣仁醫院,沒到一個鍾頭就死了。”完全就是臨床醫學課老師上課的口氣,痛切惋惜、諄諄教導之情,躍然紙上,令人動容。集體主義是當時的風尚,我們不能確知講義具體的編著者都有誰。但我們知道,在西北醫學院附屬醫院醫生的眼裏和心裏,病患不是病例數據庫裏一個冰冷的數字,是“父母”的“小孩子”,是“我曾看到”“我曾看到過”的“耽誤了”“來不及救治”的人間悲劇。我又想起,西北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後身——西安交通大學第二附屬醫院的院訓:仁心仁術、尚德尚醫。西安交大醫學部傑出校友韓啟德院士說過,醫學是有溫度的。我想,我在講義裏感受到的就是“西醫人”八十餘年來一以貫之的醫學“溫度”。
還是在“外科基本問題”的第二十講“關於闌尾炎需要注意的一些問題”,講義對“所遇急性闌尾炎病案分為兩個階段統計”,分別是“自1947年至1950年12月”(共175例,死亡率1.71%)和“自1951年至1954年元月”(共496例,死亡率0.6%)。值得注意的是,前一階段大約在戰亂頻仍的解放戰爭時期,後一階段約等於內憂外患的抗美援朝時期。即便在那麼艱難甚至可能殘酷的條件下,西北醫學院附屬醫院的醫生也沒有忘記自己“研究高深學術、培養醫學專門人才”的使命。當時,他們是秉持著怎樣的科學精神和職業精神,竟然把那些臨床隨訪數據科學完備地記錄、保全下來。統計結果分析中,甚至有這樣坦誠的話:“在治療上列病例過程中,我們發生了三個醫療事故”。看完具體的原因分析,我可以肯定地說,考慮到當時的客觀條件,沒有一個夠得上今天的“醫療事故”的標準。這樣毫不隱諱地公開檢討、解剖自己在診治過程中的失敗,放在人們已習慣於醫學如何先進發達昌明的今天,似乎是不可接受的。但醫學有局限性,患者有差異性,治療有不確定性,無論是六七十年前還是現在,這都不曾改變。行醫如用兵,要宣揚“過五關斬六將”,也得承認“走麥城”。也許這本講義,要教給當時的醫學生,也教給現在的我們,什麼是真實的醫學、什麼是尊重生命。唯有如此,我們才能“通過檢討後,提高了警惕,改進了技術,加強了管理製度,更進一步地端正了為傷病員服務的態度”。
這是一本麵向西北醫學院醫療係五年製的講義。就像講義裏講的,“現在的醫學教育分為三級……高級為五年製,在五年中訓練出更好更多的高級幹部”,要培養“很多專家和醫生”。為此,雖然講義的題目是“總論、基本問題”,內容和形式並不局限於基礎層麵。難能可貴的是,即使在那個全麵倒向蘇聯、學習蘇聯的年代,講義仍然對大量重要的醫學名詞給出英文標注。講義用相當篇幅介紹了當時很先進的“睡眠療法”“組織療法”“巴甫洛夫生理學說”等,甚至有“頸動脈球摘除對支氣管喘息病療效之初步報告”、“全國高等醫學教育會議中醫組代表發言”“工業外傷”這樣的專題研究報告或者外文文獻整篇翻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某些當時的前沿早已是明日黃花了。但所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也許我們今天引以為傲、趨之如騖的尖端新科技,也終不免在醫學螺旋式發展的潮流中淘汰。醫學從來都是在不完善、不完美中曲折進取的,我們不能忘記先賢們曾經的篳路藍縷,他們“為廣大人民”“一切為傷病員”而學術,哪怕是他們碰過的壁、繞過的彎,也是值得尊敬的、值得學習的。
雖然在講義中沒有見到明確的著者信息,但根據具體章節中反複出現的張同和的名字,主編應該是時任西北醫學院外科教研室主任、附屬醫院外科主任張同和教授。
張同和教授是我國神經外科的創始人之一,他的學生遍及全國,當時西北外科各分支專業的著名專家很多出自其門下,他將畢生獻給了中國特別是西北的醫療事業和高等醫學教育事業。直至逝世,張教授把遺體捐獻給他為之奮鬥至生命最後一刻的醫學院。他的心髒標本,至今仍保存在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病理解剖教研室,供一代代醫學生學習使用。
還值得一提的是這本講義最初的擁有者。她是西北醫學院五十年代的畢業生、已故的著名外科教授。像所有刻苦用功的醫學生一樣,這位老學長念書時極下功夫,講義上常布滿圈點劃線,字裏行間寫有很多筆記甚至示意圖。老學長像愛護她的醫學事業一樣愛護這本講義,特意給這脆弱的油印本加護了書衣。六十多年後當我再翻開這本觸手如新的講義時,似乎還能從清晰的字跡和平整的紙麵上,感受到當年的溫度,感受到那位老學長對醫學事業的熱情和信仰。也許就是這樣的熱情和信仰,才支撐著她後來從醫執教五十餘年,罹患癌症也不放棄工作,去世前兩個月還以耄耋之年堅守在臨床一線。
最後緬懷的兩位前輩,一位是老師、講義的編著者,一位是學生、講義的學習者。他們的一生,似乎都踐行了講義裏的話:“為廣大人民服務”“一切為傷病員”。我國高等醫學院校的《外科學》教材已經出到了第9版,我們好像再也不需要用這本講義來學習外科學,我們又似乎還需要用這本講義來學習,學習什麼是醫學,學習怎麼做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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